往事如笑--曾经的以前之二

夜夜我起身,用哭泣浇灌绯红的蔷薇。条条白骨筑起带刺的高墙,我只看到没有爱的天空。亲爱的,我是这么小,你一捏,我就碎了。待等身躯污陷血河,待等灵魂万劫不复,你跪在我的脚下,也许你才知晓,什么使你如此渴求……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影响了我的升学考试,却没有影响我写东西的习惯,依然一如既往地信手涂鸦。在第二年初三的时候,开始反感学校的教育制度,本身我就是一个反叛的人,鄙视附庸风雅的写作,开始讨厌学校那道貌岸然的态度,回避同学那假惺惺的嘴脸。

没想到的是,开学头一天下午就开始写作文,第二天班主任老师就拿我的作文来念。全班八十多双目光唰地寻找目标,在一个个手指头的指引下,聚焦到我的身上。然后在一双双炯炯的目光注视下,新班主任老师开始夸夸其谈,说很欣赏我写的作文,现在已经开始素质教育了,新概念作文的理念就是鼓励学生自己创作,甚至说要把我的作文拿去语文教研室评选。于是,我写的那些东西就当做范文来范读了。

也许是新班主任老师的大力推荐,从此我的作文在全校高居榜首,处于不败之势。看过我以前写的故事的人便给不知道的人讲我以前的故事,甚至包括我的以前的情事。只是,谁也不知道那场不知所谓的恋爱后续如何。

我不说自然没人会知道。并且,我也不打算在以后说出结局。因为我是个不善于写结局的人,而且我也写不出完美的结局,我只会把本来该完美的事情糟践得体无完肤,无可修复。也许是在潜意识中,我就是一个虐待狂。如果这个世界每个事情都有完美结局的话,就不会有另外一个故事发生了。

事情的发生也正是因为我的作文受到新老师的好评,也受到同学的瞩目。对于我来说,这些事情已经不能影响到我什么了,或许在初一的时候还可以。再加上,我讨厌所谓的新概念作文写作,在我另外一篇批判的文章里,我已经提到过:“所谓的新概念作文,其实只是把应试作文的圈子划得更大而已。”如果跳不出作文所限定的条框,仅仅让你在一个圈子里发挥,就如同在泥潭里打滚,滚到最后还是一身泥。

可笑的是,几乎每个学校的每一位学生都逃不出那个该死的泥潭。她也不例外。

初次注意到她,是在第一次重新排座位之后。她坐在我前面,靠近过道。我的桌子上往往都是码满了书,砌成城墙,这样方便我埋头写东西。她每每在上课的时候习惯于靠在我桌子上,偶尔会把我的书本弄乱。弄乱之后她会回过头,抱歉地对我笑笑,然后转过身想要帮我整理弄乱的课本。

我的心一阵抽搐。去年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女孩子,在我每次到教室之前,把我桌子上的书整理干净,摆放得整整齐齐。还以为我已经忘记她。

没关系,我自己来就好。一边说,我一边抢着把书摆好。

她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缩回手,回过头继续听课,而身子业已刻意离开我的桌子。

我怔怔地盯着书看了半天,埋下头继续我的事情。

 

再后来,就是她找我,因为她的作文已经连续三次被老师打不及格。那天她趴在桌子上哭了一个下午。

晚自习的时候,我正在埋着头赶作业,她转过头来轻声叫我。我抬头看着她,她眼睛红红的,很不好意思地问,下午的作文,你写完了么?

我点点头。

她哦了一声,很快又对我笑,那你能让我看看吗?

我抽出作文薄给她。她开心地连声说谢谢,接过作文薄就打开翻看。

我看她没转过身去,就问她,你还没写?

嗯……,她停止了翻作文薄,我……,我不会写作文。

哦?拿来我看看?我突然变得很热情。

她迟疑着看着我,小声说,我怕你看了会笑话我……

我越过层层书山,把手伸到她面前,没有说话。

她看了半晌,终于把她的作文薄拿出来,放到我手上,用小得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说,别笑我,我写得很烂……

粗看了两三篇,发现她的作文水平不是一般的糟糕,顶多算得上小学四年级水平,词不搭句,言不对题,寥寥数语即嘎然结束。

我把作文薄还给她,让她把写的草稿拿过来,大致看了一遍,开始在稿子涂改。第一节晚自习快下课的时候,我把稿子丢给她,告诉她照着我在稿子上所说的重新写一次,写完再拿给我看。

周四作文发下来的时候,她兴高采烈地把作文薄拿给我看,一向评分苛刻的老师给了78.4分的评价,这是中等成绩。她已不再不及格了。

师傅,下课我请你吃冰淇淋。她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

可雕之材。我如此评语。

事后证明我的评语确然无误,聪颖的她在一个月内,从不及格挤身班内十强。语文老师惊讶地发现“一颗新星正在冉冉升起(班主任语)”,在一次作品评点课上,当众朗诵了她的文章。那天,目光的焦点已不再重复聚焦在我身上,转向我身前的她。

那篇文章是写一只猫的故事。她很喜欢猫,时常在我面前讲起她家猫的趣事,有如此经历,写来自然极为顺手。洋洋洒洒数千言,一只古怪搞笑的猫跃然纸上,听者无不捧腹大笑。

在满堂暴笑中,她亦趴在桌子上吃吃直笑,得意非常,不时伸出两个手指做出V的姿势让身后的我看到。而我,一直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这群人,对于老师所言趋之若骛,人云亦云,追随着成功者的脚步,却从未真正思考过如何让自己变成一个成功者,他们在为谁而活?虚伪的面具挂在面上不曾摘下,满堂喝彩中有几个是发自内心的?又有多少是充满着嫉妒和厌恶?红眼病不少,对谁都眼红的也不少,真正为朋友喝彩的,却寥寥无几,屈指可数。

我妹妹就是寥寥几人其中之一。她是我堂妹,跟我年纪相差无几,从小她就在我屁股后长大,她被人欺负我就出头跟人打架。因为一直被我保护的关系,感情很要好。她转班到我们班才几天光景,就看出我跟她关系不同寻常,一直缠着我问怎么回事,还威胁我如果不告诉她,她就告诉爷爷抽我屁股。无奈之下,我将事情始末简单告诉了妹妹。这个鬼精灵向来是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好事者,在得知我对她有好感之后,就天天找人家玩,有一句没一句的跟人家搭讪。几天下来,居然跟她混成好姐妹。这傻丫头是个毫无心机的人,博得人家的好感也无可厚非。但是也就因为她的毫无心机,才为她闯祸埋下了种子。

我警告妹妹不要随便把什么话都说出口,尤其是对她,不然就断绝兄妹关系。可怜的孩子一脸无辜,哭丧着脸不开心了好几天。我不是草木,也并非无情,只是我不能往那方面去想。帮她提高作文水平是我的承诺,尽管连自己都想不通当时为什么要答应,但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反悔,而且至今她的成功已经证明了我的努力没有浪费,这已足够。再加上,我已没有退路,去年已经浪费了时间,今年如果不能一举考中,我不可能再有机会重新找回我自己。

就这样吧。我告诉我自己。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拿这种理由来说服自己,连猪都会笑。当时依然还是太小。

 

日子飞快地度过,在我妹妹的无心之过下,她也开始慢慢熟知我的故事,好奇地向我讨要我写过的故事。偶尔在上课的时候靠在我的桌子上,把手伸到背后丢给我一张纸条,告诉我要换一本继续接着看。我找到她要的那一本,递给她,拿到书,她便把手慢慢缩回去,不动声色地摆放到课桌上摊开,然后把课本翻开压在上面,遮掩住暂时不读的部分。这种偷偷翻阅的方式是每一个学生都不学自通的手段,这使得为数不多的课外书籍在私下里偷偷流传,即使所谓的“好学生”也不例外。

有时,我跟同桌的争执也会引起她的注意,无论是关于什么话题。她会把身子扭转过来,头偏向我们争吵的方向,睁大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看我们争吵。偶然间我把目光转移过去,便会看到她一脸笑意,饶有兴趣的样子,她也会对我轻轻一笑,墨玉样的眸子如一潭深水般幽深,轻轻地掠过一丝忧伤。

当她把我能让她看的东西都看完的时候,已经近元旦了。为了备战考试而趋近疯狂的可怜的初三生们,终于可以得到短暂的舒解释放,因为有联欢会要开,全校狂欢。

联欢会是要有节目的,而且是全校联欢,更要进行选评和彩排。虽然初三生很忙,老师也要我们抽出时间来编排几个节目,目的不过是为了争一个优秀班级的名誉和一份优秀班主任的奖金,而对于学生,则是一种欣喜和放松。那个时候的中学生节目无外乎唱歌跳舞诗朗诵,偶尔搀杂零星的相声小品。花了一个晚自习的时间,我们班的节目终于定了下来,我没有报任何节目,事实上我也不想看那种无聊的联欢会,那种无聊的东西,早在小学的时候我已经疯狂过了,还不如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写东西。

似乎验证我的想法一样,好死不死的,在联欢会之前,我出事了。

 

元旦前有一次毕业生的开卷考试,是为了年后的复习进行摸底,老师特别强调这次考试的重要性,所以要大家都要努力,把自己这段时间努力的成果展示给老师。多么虚伪的话,但是又不得不做。

那一场是化学考试,考试完我就看到她趴在桌子上哭,我妹妹在一旁劝她。我把妹妹叫出去,问她怎么回事。妹妹吞吞吐吐半天,才把事情说出来。原来,在第一场考试的时候,我妹妹就在开始考试前跟她商量好考完出来对答案,每次对答案后基本上都是她对的多。这本无可厚非,问题是她们俩对答案的时候,被别的班一个风评很不好的混蛋听去了。因为是混班考试,那个混蛋在考试的时候刚好坐在她的后面。于是一件最可恶的事就发生了。他在考试的时候偷看她的考卷,甚至问她答案,胆小的她没敢回应,那家伙居然把她的卷子扯过去自己看。老师刚好转考场过来发现这一幕,于是两个人的考卷全部作废。之后她就回来趴在桌子上哭了。

我去找了那个家伙,在他出校门之后,打断了他一条胳膊。

他爸爸报了警,于是我被警察叫到局子里关了一天。或许是因为我家里有关系,他们没动我一指头。然后又学校和家长来人,请客吃饭递烟塞钱,警察个个笑脸如花、眉开眼笑,酒足饭饱之后让他们把我领了回去。家里倒好说,打我一通骂我一通,让我跪在祖宗牌位面前跪了整整一夜。这一切都好说,我从小就被打惯了,不差这一次。然后家里又跑学校找关系,一场酒席下来,学校给了我全校通报批评,留校查看的处分。

我厌恶地看着这一切。在我打那个家伙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而且我也知道,那个家伙从今以后不能再在这个学校上学了,他不转学以后会被人天天打。冤冤相报,谁都会有报应。只是目前我能接受的结果,他不能接受罢了,既然不能接受那就滚蛋,没什么好讲的。

只是,当时年少气盛的我依然抵不过好胜的念头,弄出这么一出事也是我一念之过。说是过,是指我再次成了全校瞩目的焦点,只不过这次我是以反面教材出现,同时还伴随着各种版本的谣言。谣言的起因是因为她,我是因为她去才去跟人打的架,但真正的原因没人知道,于是各种说法在私底下悄悄流传。有人说我跟那个家伙同时追她,结果考试的时候她帮他被监考老师发现,我气不过就把那个家伙打了;还有人说不对,是因为她不给那个家伙看考卷,就被撕了卷子,我一怒之下就去打人;更有离谱的说我抢那个家伙的女朋友,因为得不到她才就去偷袭人家……

这些话,我能忍受,可是有人忍受不了。至少我妹妹都无法容忍。而她,只是默不作声,忍受一群人的指指点点。

 

开联欢会那天,全校师生聚集在大礼堂里一起狂欢,我被我妹妹硬拉去看节目,因为有她在。她有节目,在后台忙碌,没有下来跟我们一起。

我呆坐在椅子上,嗑着妹妹买的瓜子,无聊地看着台下或打闹嬉笑或专注看表演的人群。上面在演什么我根本不知道。我已经习惯于在一群疯狂的人当中冷静自己,淹没自己。

妹妹跑去看了节目表,回来告诉我,她的节目在比较靠后的位置。我“哦”了一声,继续嗑我的瓜子。

她本来是个害羞的女孩子,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次演出她也报名参加了,虽然只是唱唱歌,但是一个本来胆子很小的女生能鼓起勇气走上舞台,这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得到的。我想我应该支持她。这就是我来看联欢会的原因。

她上场的时候,我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是被妹妹推醒的。睁开眼睛,眼前突然一亮,全场口哨声四起。

一袭白色的连衣裙,黑色的长发随意披在身后,在聚光灯的照射下,朦朦的烟雾中,宛若梦境中的天使。她有些羞涩地看着场下尖叫吹口哨的人群,慌乱的目光四处寻找援助,却没有发现目标。我站了起来,冲她挥了挥手,微笑地看着她。她也发现了我,四目相对,我看到她的目光已然不再慌乱,灯光下晶亮的眸子闪出一丝笑意,微笑地看着我,然后把目光收回,眼睛看着身上不远的地面。

灯光黯淡下来,音乐响起,会场也安静下来。淡淡的音乐如丝如缕飘荡在会场里,听得出来,居然是一首孟庭苇的《往事》。

我惊讶地望着她,她只是低着头看着不远的前方,把话筒移到胸前,轻轻地唱着:

如梦如烟的往事
       洋溢着欢笑
       那门前可爱的小河流
       依然轻唱老歌
如梦如烟的往事
       散发着芬芳
       那门前美丽的蝴蝶花
       依然一样盛开
小河流,我愿待在你身旁
       听你唱永恒的歌声
       让我在回忆中寻找往日
       那戴着蝴蝶花的小女孩

没有任何舞蹈动作,她静静地站着,睫毛低垂,望着地面,声音轻淡而悠扬,低低地轻声吟唱一首带着淡淡忧伤的歌。像是被她的歌声所感染,全场静悄悄地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似乎忧伤已经带给了每个人,亦像是没有任何人在场,在只有她一个人的舞台上,她是唯一,她用她并不高的音调缓缓地诉说一个女孩对往事的怀念,忧郁的歌声充溢了满满的一个世界。

我并不知道她唱歌有这么好听,因为从来没有听她唱过;我也并不知道她的歌声会这样忧伤,因为从来没有人用淡淡的声音来唱这首歌;我更不知道这首歌可以这样唱,因为从来没有感受到这首歌能带给我太多对往日的怀念。完全没有孟庭苇的高音部分,低低的声音已经告诉每个人她那幽幽的伤感。

歌,并不长,轻且悠扬,带着缕缕忧伤,飘到每个人的心中,然后静悄悄地消失,却让人压抑不住心中的哀伤。

音乐结束的时候,她静静地站在舞台上,把头抬起来望着我,轻轻一笑,有些苦涩,也有些羞涩,墨玉样的眸子如一潭深水般幽深,轻轻地掠过一丝忧伤。我想微笑却笑不出来,只能冲她伸出大拇指。于是,她带着满足的微笑,向台下鞠躬。

静场三秒后,全场突然爆出尖叫和掌声,已然没有了口哨声。满堂喝彩中,我却忽然注意到,在她鞠躬的时候,在聚光灯的照射下,她的头上戴着一个蓝色的蝴蝶结。

突然一股难受的感觉冲上我的胸膛,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我很想哭。那个蓝色的蝴蝶结是我在跟妹妹出去旅游的时候看到买下来的,然后托妹妹转送给她。送她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其他意思,只是单纯地觉得她的长发如果戴上一个蝴蝶结会很好看。据妹妹说她接过去没有任何意见,并且从来没有见她戴过,我都以为她丢掉了,还为此郁闷了很久。而今天……

强忍着胸口的憋闷,看着她走向幕后,我也默默离开了会场。

走出喧闹的礼堂,望着满天星斗,嗓子却一直哽咽着发不出任何声音,脑子一片空白,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是什么感觉,我已经情绪失控了。憋着心脏加速跳动的难受,我慢慢走向操场,坐在桦树下的篮球场旁边,失声痛哭。

 

过完春节,所有的同学在各种或明或暗的提示中,都知道了紧张的时刻已经到来。黑板右上角长久停伫着一行考试倒计时,在警告每一个人时间已经不多。没有人再在课堂上睡觉,也没有人在下课的时候出去玩,亦没有人抱怨这周又没有课外活动,更没有人再期望着可以出去春游,大家都在埋头搏命。

可悲的初三生。想想自我们这一代往前回溯,每一届的学生都是如此,在师长的严厉教导下,在家长的威逼利诱下,为一个名叫“重点高中”的东西搏命。残酷的搏命,在每个人身不由己的不甘愿中,在每个人都在行尸走肉的每一天中度过。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只看得到无数的历年试题,无数的大小模拟考试,像不能停止运作的永动机喀喀向前冲,有的倒下再爬起来,有的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换来的,或许是一纸薄薄的通知书,或许是老师虚伪做作的遗憾。胜利者不见得有多快乐,失败者亦不见得有多哀伤,已全然麻木。

初中已如此,高中何以堪?

这就是所谓的素质教育?我冷笑,如果素质教育可以在中国施行的话,那真是天大的笑话。中国教育需要改变的,不应该单是教育制度本身,更应该改变人的观念,准确的说,是每一位中国家长的观念。所谓的素质教育根本不能改变家长望子成龙的殷切期盼,也不能改变学生不会自主呼吸的呆鸭思想。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决定自己一生走向的判断,就如同呆鸭,依然被强灌填鸭式教育,纯属活该。

去他妈的素质教育!

回过头来,反观自己,摇头苦笑。我呢?我自己难道已经跳出这个圈子了么?我不也是被这狗日的素质教育毒丝缠拌着手脚而无法自救?我不也是为了升入高中而在搏命吗?我依然是这群被毒丝麻痹而变得行尸走肉中的一员,我也逃离不了已经深深陷入的泥潭。我的自以为是让我进退两难,却又无法控制地跟他们一样,每天像牛一样埋头耕地。去年没有真切感受到这一切,还总以为自己不会像他们那样拼命,以为自己是个超脱主义者,超然物外。如今身临其境,却身不由己,每日如临大敌,惶惶不可终日,一根弦绷紧到快要崩断却又欲罢不能的地步。我终于亲身体会到什么叫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八零后的孩子,大概是最后一批接受这种炼狱般煎熬日子的学生了。现在每每提及当年承受的一切,每个人的表情都极不自然,看不出是喜是悲,只会依稀记起当时的浑浑噩噩,懵懂无知,随波逐流,麻木不仁。

或许,还有一丝庆幸吧。

可能会有人感谢那场昏天黑地的战斗,感谢那种不复再来的磨练带给自己意志上以及精神上的摧残,感谢终日的搏命让自己变得更加坚强。

而身处战斗中的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若干年后自己如何看待此时的一切,因为,已经没有时间让我们停下来思考了。

没有一个人例外,我不例外,她也不例外。除了复习,还是复习。我停止了我的故事,她也不再转过头问我要东西看。每一节课,我抬眼望见的只是一个纤瘦的背影凝神听课,乌黑的长发被一个粉红色发箍随意扎起,不知道为什么显得特别扎眼,刺痛我的眼睛。我有好几次都有想把那个发箍拽下的冲动,而每次想伸手的时候,却发现那只手怎么也抬不起来,重逾千斤。

那场联欢会带给我们的些许欢乐,多数已然淡忘,留给我的,也只有一处无法磨灭的痕迹。每每在晚上躺在床上无法入睡的时候,在突然从每晚的噩梦中惊醒的时候,一片空白的大脑中依然会清晰地浮现那个戴着蝴蝶结唱着淡淡哀伤的女孩子。

 

倒计时像马表一样哒哒往上翻,终于翻到了零。在科举时代,这个时候叫乡试。去市里考试,叫做赶考。我习惯于用“赶考”这个词,是因为我一直有幻觉认为我们仍是在古代。我的臆想症有越来越严重的迹象。

赶考的时候,几乎每一位家长都来给自己的孩子打气加油,却一脸的焦躁和紧张,似乎去赶考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这群拿着准考证的考生。

我没让家里人来,我堂妹倒是被她妈妈绑架来的。她学习算中等偏上,只是每次考试都会出差错,这已经成为一种定律,亘古不变。所以,婶婶的脸色铁青,一只手紧紧抓着我妹妹的手,生怕她会临阵脱逃,而且,每当她看到别人的父母给自己孩子加油打气的时候,神色就愈发紧张。我想去安慰婶婶,但看到妹妹那哭丧的脸,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们,只好叹气,一个人走开。

我跟她不在一个考区,但是我妹妹跟她在一个考区,所以,我陪婶婶和妹妹去实地考察考场的时候,也找到了她。

她正坐在校园树荫下的长椅上休息,好象也没有父母跟来的样子,看到我走来,冲我招手微笑。我走了过去,伸出大拇指,告诉她加油。她也同样伸出大拇指。于是我们相视而笑。

婶婶跑了过来,大呼小叫。原来她惊喜地发现,我妹妹居然跟她在同一考场的前后位置。于是我就看到了眉头大展的婶婶一脸的谄媚,忙不迭请她吃东西,并且鼓动她那三寸不烂之舌,游说考试大计。我妹妹撅着嘴巴在一旁一直拉婶婶的衣服,婶婶却装没有注意到,对她一脸的期待。

突然的受宠若惊让她一脸的尴尬,不知道如何是好,转而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笑了,拉过婶婶,低头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婶婶满眼惊讶看着我,又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看她,忽然反应过来,开心地拍拍她的肩膀,用很真诚的语气鼓励她加油,就带着妹妹离开了。

没有了婶婶的纠缠,她不再尴尬紧张,问我刚才跟我婶婶说了什么。我轻笑着坐在她身边,没有直接回答她,递给她一个冰淇淋。

她不接,坚持要我告诉她。我说,等考试结束我告诉你。

她“哦”了一声,不再追问,接过了冰淇淋。

她很乖巧,不会逼问过别人不想回答的问题,这个我早就知道。

天气很热,一只快死掉的知了在我头顶桦树上的高处半死不活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嘶叫着,没有一丝的风,闷得要死。我把一直拿在手中的扇子给她,她也不客气地接过去打开扇着,并且把带着薄荷清凉味道的风对准我这边。

我对她笑笑,她也对我笑笑。相对无言。

抬手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到我的考区去了,虽然离得不太远,步行还是需要一段时间,我也要回去考察一下我的考场位置。

她把扇子还给我,我没要,我说我买了两把,这把是送你的。她连声说谢谢,笑嫣如花。

离开学校的时候,我回过头向她挥了挥手,再次伸出大拇指,她亦对我做出相同的手势。又是彼此无言微笑。

 

连续两天考试下来,整个人散了架,放眼望去,学校门口有些人哭泣,夹杂着父母的辱骂;也有些人欢呼,父母的脸笑得像皱巴巴的狗尾草;还有人一脸茫然,父母也一脸的沉闷。在炎热的下午,每所作为考区的学校门前都在重复上演人生百态。

转向她所在的学校,她就在门口等着,旁边是欢笑的婶婶和妹妹,还有对她一大堆的感谢话。没办法,如果不这样,妹妹怕是要跟我一样重读初三,那种经历,我想任何人都不愿意再去承受第二次。只是,这样的好运会维持到什么时候呢?

看到我过来,婶婶拉着我和她,连声要拉我们一起去吃饭。拗不过兴奋的婶婶,我们只好答应。于是,在婶婶开心的笑声中,我们穿过重重的百态众生,去了附近的饭店。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婶婶的回报。

从饭店出来,已是暮色黄昏,从四面八方来赶考的童生们在父母的簇拥下离开这座让人百感交集的城市。即使考得不好,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女,总不能把他们丢在这里不管。

婶婶带着妹妹先走一步,因为我说要和她一起回去。婶婶临走时的诡异笑脸让我差点崩溃,她总是这样大惊小怪,而我却一直不能对她的大惊小怪习以为常。

婶婶她们走了之后,她那张尴尬得没处放的脸马上拉了下来,故作生气地质问我,为什么你婶婶用那种眼神看我?你说要在考试结束后给我答复的,现在你要回答我。

我突然大笑,笑得要喘不过气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质。

她用她自以为毒辣的目光敌视着我,你快点说!

其实我当时跟我婶婶说的,是这么一句话:我是她师傅,我来跟她讲或许比较好沟通。

她愣了愣,也慢慢开始微笑。只是,我总觉得她的笑脸有点红红的,也许是夕阳映照的缘故,也许是我眼花……

 (全文完)